病毒不会凭空出现，不在活体内部的时候，它也就是普通的蛋白质和一小团脱氧核糖核酸的混合物罢了，不会有任何病理性特征表现出来，也不会显示出任何代谢特征。
对这一次的疫情，赛扬至少有两种考虑：病毒变异，和，人为投放。
前者仅仅意味着人类在同大自然抗衡，只是在经历一种历练罢了。后者则是一个明确的警告，这个时代早已不是区区暴力能够平复得下来的了。
时代在呼喊，在咆哮，在怒吼。
它说，人类是多么的脆弱，只需要摧毁其肉体，一切就都结束了。
赛扬希望这只是自己的妄想，是不切实际的担心，他宁愿自己少掺合一点这些追名逐利的世俗纷争，多思考一下自己的人生，悼念一下那个已经失去的自己最爱和最爱自己的人。
但转念一想，和自己一样的人又数不胜数，特别是在40年代的那几场大陆战争，对所有种族都是致命的打击，人类花了近一代人的时间才差强人意地恢复了过来。对那些失去至爱的人，赛扬又怎么想呢？
挚友温蒂，一生致力于团结人类，寻求全物种和平共存，繁衍生息。这种天下大同的理念最终会被资源总数和生存空间的有限性所打破，最终生命要面对的是无论如何都需要牺牲一部分去拯救另外一部分的这种情形，所以温蒂的那种一切平等，互利共生的想法只能在各个种族发展的早期实现，作为一种政治手段，仅此而已。
不过正因为如此，他才被人认为是天真无邪的武夫，纵然用兵有方，也不过是一个对政治缺乏了解的笨蛋。而所有有这种想法的人，最后都被时代的漩涡给吞噬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最典型的就是前阿斯拉蒂王国的王室、弄权者以及巴菲特帝国的反叛王子。
“舍伍德教授，请问舍伍德教授在吗？教授？”门外响起了陌生的声音，而且以姓氏来称呼赛扬的，大陆也就只有一种人会这么做。
从事教育工作者。
赛扬打开门以后，发现是两位素未谋面的老者，面对这样的年龄差居然还会毫不介意地以“教授”尊称自己的人，赛扬一向都抱以敬重的态度。
因为那是只有专注于学问同时不关心名利的人才会表现出来的特点，大陆能够做到这两点的人，只有三个地方存在：巴菲特帝国的克莱芒特大学、阿斯拉蒂王国的伊尔霍恩庙会、大陆工会联合学院。
“哦哦！”赛扬跟他们分别握手，“请坐。”
三杯白开水很快就出现在了桌子上，这是对朴素的学者们最大的鼓励。
你们平淡无奇但是必不可少。
“您就是舍伍德教授。”留着山羊胡子的短发老人说道，“我是克莱芒特大学的生物系实验室主任，维尼西亚·于勒教授。这位是本系首席授课老师，王晓宇教授。”
一旁戴着眼镜又秃顶的老人笑着点点头，并补充道：“实际上我算是即将分出生物系的医学系系主任，下个学期我们就‘分家’咯。”
赛扬感觉这俩人挺幽默的，估计他们的课都还算比较热门。
对于这两位，他们自报家门的同时，赛扬也就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了。
阿斯拉蒂境内发生疫情而且史无前例的严重性已经警醒了整个大陆，巴菲特必须对此做出应对措施以防止自己去步阿斯拉蒂的后尘。
一个生物系实验室主任，一个医学系主任，看来巴菲特是下定决心要做点动作了。
“您二位的来意，我懂了。不过我不知道，贵校究竟投入了多少精力在这上面。”赛扬喝了口水，用手指敲着桌子说道，“我很明确地告诉各位，向这方面投入的确是明智的，但是同时也是高风险的。”
“舍伍德教授您为什么这么说？”维尼西亚问道，“人类在医学和生物学上的发展，您是最清楚的，在您的带领下，我们经受过了战火的洗礼。”
“啊，对，确实。但是在这方面，有两点你们不能忽视。”赛扬回答道。
“两点被我们忽视了？”王晓宇惊道。
“首先，病原体的通式解药还没有研发出来，目前我们找不到任何具有泛用性的强效抗生素。其次，病原体的变异速度一旦超过了针对性研发速度，我们将一败涂地。”赛扬说道。
沉默，完全的无语，任何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都已经毫无意义。赛扬说的意思不难理解，同时其所表达出来的严重性已经超乎想像。
这是一笔不能细算的账，譬如说对于一个小小的感冒，当人类无法通过自身的免疫机制来抵抗其危害而必须借助于医院的时候，斗争就开始了。
针对任何病原体的研究都需要时间，而研发针对性解药又需要时间。如果在这个过程中，病原体发生变异——这种变异是不可预知的——那么研发解药的进度就会严重受限甚至必须打乱重来。
如果在研究出有效手段以前，病原体就完成变异，那么在同病魔的对抗中，人类自始自终都是滞后的。而与此同时，会不断有人死于病魔之手，最终人类会消耗殆尽。
如此浅显易懂，人们不会不知道，这些学者教授们也更是非常清楚。但是他们一直以来都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虽说做学问容不得一点主观臆断在其中，但需要注意的是，人类是一种感性生物，他不会像机械那样复杂无情，完全理想化地去思考，就算赛扬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他更愿意以积极乐观的态度来接受现实。
既然现在赛扬都亲口说出了这个人们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这两位也就不再犹豫了。
“舍伍德教授，您说的确实是实情。我们这一次来，一个目的是邀请您到我校担任两个系的顾问，另一个目的已经达到了。”维尼西亚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看了下同样表情凝重的王晓宇，然后理了理自己的衣襟。
“哦？你们已经达到了一个目的了？”赛扬笑道，他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水，“我能冒昧地问一下是什么目的吗？”
“当然。这个目的就是，我们希望您消除我们心中最后剩下的那点儿侥幸心理。”维尼西亚站起身来，王晓宇也跟着站了起来。
赛扬停止了笑，他也站了起来，同时端起了那两个杯子。
“我们诚心诚意地恳请您，舍伍德教授。”维尼西亚说道，“这不是邀请，我们没那么矫情。这就是求您，因为眼下大陆还没有哪一个人能够比得上您。”
“这话严重，任何一个学校里面的学生都有可能超越这间屋子里面的每一个人。”赛扬回答道，“喝点水，然后上路。路上我们慢慢谈。”
“那您是答应了？！”
“废话，我有什么理由拒绝？但如果你们还要叫我叫得那么生疏的话，我就可以拒绝你们了。”赛扬回答道，同时把水递给这两位，“那么，为了人类的进步？”
“为了人类的进步。”维吉尼亚和王晓宇同时说道，随后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弄得跟喝酒似的但其实这三人都是一杯倒的货。
两个人紧紧地握住了赛扬的手，很快，三人就坐上了驶往巴菲特的火车，当然赛扬走的时候没有忘记带上自己的宝贝照片。
巴菲特帝国跟阿斯拉蒂王国平分整个大陆，以中央山脉为界限划分国境，曾经大陆最大的城市是其帝都，约瑟林加拉。而现在，这个城市之最的位置已经让给了帝国南部城市，克莱芒特。
克莱芒特作为帝国在几次大陆战争时期的工业、教育、军事、交通、科研中心，借着帝都名气的掩护逃过一次次的劫难，自始自终都完好无损地保存着，战时的综合生产力达到了全国的70%以上，可以说是巴菲特的帝国心脏和北门锁钥。
战后，巴菲特帝国采用全新建设方针，提倡专人专用，克莱芒特也就不再是一切领域的中心，而成为了专注科研教育二十年的大城市。这个理念最先由大陆工会联合学院提出，当时叫做“产业化教育”而经过巴菲特改良，成为了独具一格的运营模式：科教城市化。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赛扬的到来。
作为人类历史上引领一切领域进步的超级科学巨星，赛扬的价值是无可估量的，尤其是当他呆在科教专精机构当中，那简直就是身价倍增。
在大陆纪年244年的时候，赛扬的授课课时就已经以数百万大陆货币每个来计算了，而且听课的基本上都不是学生，而是副教授、主任、首席教师之类，完全的学术性讲座。
赚钱是一方面，但对于巴菲特人来说，有些时候有钱跟没钱是一样的，只有知识这种东西才是最牛的硬通货。
钱放在地上，随便谁都可以去捡起来用。知识写在书本里面，却不是随便来个人读了书就可以用的。就算用，也未必能够用出其真正的价值。
这并非是在刻意抬高知识，而是因为巴菲特人太过于在乎自身利益和价值实现，所以非常清楚这一本质性的道理。
在巴菲特，一个百万富翁宁愿一巴掌扇到官僚的脸上也不愿意对一位教师嗤之以鼻：官僚始终会有下台的一天，而教师却可以教出无数有能耐的学生来收拾他。
这就是巴菲特。
那么在这个大环境下，赛扬的到来就算再怎么低调，也会引起不小的轰动的。
巴菲特皇家禁军第22步兵师被抽调到克莱芒特，全面加强城市治安管理和对犯罪行为的打击力度，最夸张的那一段时间甚至看得到官兵挂着手雷背着步枪，成群结队地穿过菜市场，连小偷小摸的罪犯都会被抓起来隔离审查。
为了保证防止出现学生或者教职工相关的犯罪行为或者企图以此为手段来影响克莱芒特大学科教作业的情况，每一个学生和教职工都配属有专门的暗哨进行一对一的实时监控，女孩子深夜独自一人走在幽径小巷当中都不用担心遭到不法分子的毒手。
任何越矩行为都将遭到严厉的打击，决不留情。
不过校服表示这已经严重影响了学生和教职工们的日常生活，特别是对隐私的侵犯，要求军方降低戒严力度。
双方达成最后的共识，禁军不再干涉大学内部，但会全面保证出入学校人员的安全性以及城市监管力度，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步。
对此，校长询问过各个系主任的意见，所有人均表示这是最为适中的，一方面可以保护赛扬教授，另一方面也可以对科教环境的稳定性提供一定程度上的帮助。
所以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而赛扬到克莱芒特大学的第一天，就遭到了一枚重磅炸弹的袭击。
一个名叫路奇菲尔·古力布施的女生，在维吉尼亚下属的生物工程实验室当中，通过蛋白酶和无害噬菌体，制造出一种新型病毒。赛扬对此表示特别感兴趣，欣然前往，同时确认另外一件事——这个路奇菲尔跟自己曾经教过的一个学生并不是同一人，虽然她们长得有那么几分神似。
不过这位学士有点过于坦诚相见了，应该说她是不拘小节专心科研呢，还是奔放不羁一见钟情呢。总之，第一次见面就邀请赛扬到食堂共进晚餐，结果被断然拒绝了，而第二天她再次邀请，结果赢了。
赛扬就着玉米面包和黄油，低头猛吃自己面前的那一盘淋上了酱油的葱花炒鸡蛋，坐在他对面的路奇菲尔为了不打他的脸而举着一块三明治在下可乐，相比之下，周围的学生们吃得简直叫一个华丽：河蟹、龙虾、扇贝、竹荪、牛肝菌、黑木耳，山珍海味样样俱全，知道的觉得这是铺张浪费，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满汉全席呢。
“教授您吃这么少，会营养不良的。”路奇菲尔说道，她摇摇头，“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您不缺钱，为什么用身体去换存款？”
“天哪，难道说就因为不差钱，我就要吃你们那种一公尺长的大龙虾吗？”赛扬回答道，他嘴里嚼着，一刻不停地观察周围，“看看，你们用的器皿，啧啧！妈呀，还有镀金浮雕做装饰，你们真个个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吗？！”
“哪有啊，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标而聚集在这里。”路奇菲尔说道，语气十分戏谑。
“呕！嗯……咳咳！”赛扬只觉得肚子一个龙腾四海，有什么要喷薄而出了，“说得好，好长时间没听过这种说法了。”
“开玩笑的。”路奇菲尔笑道，同时搬了个鬼脸，“言归正传，教授这次我请您来，不是为了过家家。最近我在实验室里面研发出了一种东西，我不能确定它到底是什么，但我预感这是一柄双刃剑。”
“哦？简单说说。”赛扬把最后的那一块面包抹上了最后一小片黄油，一口吃掉，拍拍手，“不，咱们边走边说，带我去你们的实验室看看。”
“好的。”于是路奇菲尔就在周围一大群学生那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从容不迫地起身带路。
要不是学校明文规定并且军方增派人手专职保护，赛扬根本进不了食堂的大门，他在门口就会被上千个自己的崇拜者给当街分尸了。
不到十分钟之后，赛扬就神色凝重地盯着报告，一言不发。
这个实验室很普通，但是有个天才却用它开启了一个潘多拉魔盒。
整个实验室十几号人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赛扬的结论，路奇菲尔更是抱着手坐在赛扬旁边，他现在已经知道她担心的事情了。
路奇菲尔研发的那种东西是一种病毒，毫无疑问，蛋白质外壳、表面蛋白簇、核酸，这些都是可以通过电镜观察到的。
活体外不具备生命特征但可以长时间保持主要机制的完备性，再次进入活体内可立即开始繁殖周期。
通过寄生在宿主细胞内，利用细胞质来合成外壳蛋白质与自身核酸，从而持续进行自我复制，这是通式病毒的特征。
抗生素对这病毒没有作用，干扰素也只能在干扰早期有效。这就是路奇菲尔担心的原因。
这种病毒能够通过自毁基因序列的方式来改变蛋白质外壳上的蛋白簇，让免疫细胞的特异性失效。
不仅如此，早期被针对性的水解酶降解的蛋白质外壳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生成有机酸，这些酸会破坏后续免疫细胞生成的水解酶结构，干扰甚至是终止免疫细胞对病原体的降解过程。
说得通俗易懂一些，这种病毒是没有对应解药的。
但是另一方面，这种病毒的核酸可以通过无机物诱导来做出改变，自毁有害基因序列以冗余基因序列代替，可以通过向基因序列中加入特定基因序列来做成载体病毒。
这种载体病毒可以在入侵宿主细胞以后进行有益基因序列表达，如生成各种激素、免疫球蛋白等，有助于治疗疾病。
关键在于是否可以正确利用这种病毒。
“一种东西，如果存在，则有道理。”赛扬最后做出的结论是这个，“如果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摧毁人类，那我们也不能多说什么。”
周围的人脸上密布阴霾，路奇菲尔沉默不语地看着赛扬。
“我们无法摧毁它，因为只要有人发现了它的制法，它便随时随地可以在世界上现身，我们不能指望通过封锁消息来阻止它的现身。那是自欺欺人。”
“但教授，我们能否通过研发对应解药来预防它的危害？”有人问道。
“理论上来说，你说的方法现在不可行，但是以后估计可行。”赛扬回答道，“这是技术问题，不是思维问题。”
路奇菲尔听了这话，把脸埋进双手之中，这会儿已经有人在以看着杀人犯的目光盯着她了。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即便她是个科学家，在面对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导致的巨大潜在性威胁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地有一种负罪感。
虽然科学的道路上，不可能指望人类永远只接触到好的一面，但是就主观上而言，人们仍然难以接受那些对人类无益的发现。
一种解药的发现会让人认为发现者是救世主，反之一种病原体的发现则会让人看到这个发现者所带来的世界末日。
殊不知，没有后者就没有前者，而就算解药没有，病原体仍然存在，不过是人类没有发现它罢了，跟谁发现它毫无关系。
以主观情绪去给客观事实加上各种这样那样的归咎，除了显示人类的自私和懦弱，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自私，所以想抹黑谁从而证明自己的清白，因为懦弱，所以归咎于谁从而让他去想办法找出应对的策略。
人啊，其实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可能所受的教育会有所不同，但是本质上表现出来的那些劣根性是不会变的。
赛扬是性恶论者，所以他虽然非常理智，但从感性的角度上来说，他自始自终都不认为人类是一个能够在精神层面上有多大造诣的种族。
“那么，关于解药的事情，”赛扬最后放下报告说道，“我认为还是有试一试的可能性的。但是我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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